欲买桂花同载酒,终不似,少年游

可以的话

[病入膏肓的是这世界,需要吃药的却是我。]

 

01

他最近很少写日记,却让这句话占据了一周的总结。关上钢笔,划开通讯录,他预约了心理医生,还是老时间老地点。

 

心理医生是位中年妇女。头发整齐盘在脑后,珍珠项链或者翡翠镯子都会同每天的穿着相配,适时出现。她笑起来的时候,会有浅浅的鱼尾纹。讲话的声音带了些吴语气味,她说自己从小在江南小镇长大,十几岁半大就随父母出了国,学成归来落脚在这个靠海的城市。乡音难改。

 

秦明二十岁时,经人介绍认识了这位医生。或者,他更愿意称她为忘年交。不论什么事,他都愿意同她讲一讲,因为她眼神里透露出的那股亲切,落到心上,会让他获得片刻安宁。

 

那时候,他是法医系大三的学生。每天的生活就是食堂,教室实验室。平静乏味得翻不起半点波澜。他眼神里常年透露出寒气。话不多,除了必要的沟通与上课回答问题,你别想在他嘴里多听到哪怕一个语气词。饶是这浑身生人勿近的气场也有一众迷妹追捧。或直白或腼腆的邀请和表白都被秦明拒绝。理由统统是:我不需要爱别人,反之亦然。

 

他不能停,只能不断的学习复习,不断的做实验。若是手头没点东西,脑子里不思考些问题,就会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扼着他的喉咙,叫他喘不上气,脸憋得通红。白天能够逃避进学业,夜晚就没那么幸运了。

 

02

他总是做梦。

有时梦到想念的人。他看见小时候的自己,妈妈是名医生,经常下了手术只能睡在医院办公室。爸爸是名刑警,忙得不着家。他很早就习惯了一个人放学,一个人做作业,一个人把妈妈放在冰箱的饭菜热一热当做晚饭。有时会同大院里孩子们一起去踢球,有时又安静躺在床上玩魔方,一直到睡着。偶尔,爸爸也会带着他去警队。“郑叔!徐叔!李伯!”办公室里父亲的同僚他都认识,一一打招呼。久经沙场的男人们,穿着时下流行的飞行夹克,单臂下夹着个黑色皮包,嘴上叼着根烟,招呼着就出门取证去了。他爸不抽烟,常会打开窗户散散味儿,从书架上抽了本笔记本,弯下腰又摸摸他的头顶,叮嘱着:“明明自己在这画画玩儿,爸爸打怪兽去了,中午和隔壁杨阿姨一起去食堂打饭,听到没”?每每这时候,他总撇撇嘴,心想抓人就抓人,什么打怪兽啊。

 

幼稚。

 

有时候也做噩梦。大部分时间会做噩梦。

他梦见爸爸满身是(啊)血,让他快走。他摇着头,拼尽全力朝爸爸跑去,到那儿却发现地面上只剩爸爸常用的黑色皮包,人却不知道去哪儿了。他哭着喊着,却没人回答他。他也哭着醒来,枕头上的泪痕又洇开熟悉的形状。

他也梦见,一个雷雨天。窗外风急雨啸。爸妈却在家陪他吃饭。他开心极了,锅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,爸爸涮了片肉放进他碗里,妈妈倒了杯可乐放在他跟前。一家人热热闹闹吃着饭。

闪电把黑暗劈开,玻璃被震碎了。一群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闯进他家,准备带走他爸。他们在雨里搏斗,在雨里挣扎。他扑过去,用拳头打着其中一人的腿,那人发怒把他一脚踹开。父亲被带走,他回到家里面对一片狼藉。他蹲在柜子底下,咬着嘴唇,想哭却不敢出声。抽噎声在黑暗里被无限放大。有什么液体滴了下来,渐渐糊住了他的双眼,捂住了他的鼻子。他伸手去擦,却擦了满手腥。

那是他上解(啊)剖课时最熟悉的味道。

那股液体缓缓流到了他脖颈,扼住咽喉,想要至他于死地。空气变得稀薄,他挣扎着醒过来,大口喘气。黑暗将他包围,室友的鼾声此起彼伏。

 

我还活着。

 

 

“我要真相。不论付出多大代价。”

医生疑惑,大小伙子怎么有那么重的心事。秦明是这样回答医生的。

他跟面前这位妇人讲起了那个雨夜,讲起他夜复一夜的噩梦。也讲起了他从未跟别人提过的——他活着,是为了寻找真相,是为了报仇。

 

他变得沉默,考上法医系,只有唯一一个目标,就是寻找真相。他的计划还没有达成,他还要考入(啊)警(啊)队。用尽一切办法,找到真相,还父亲清白。

他为真相而活,他只为真相而活。

 

抱着一揽子医生开的药,秦明回到学校。他还不能死,他要活着。于是他遵医嘱,按时吃药,按时复查。如此年复一年。直到林涛调任到龙番,闯进他的生活。他去看医生的次数才逐渐减少。有一个能够为了陪你而静音看球的兄弟,不是件坏事。

 

03

还是熟悉的诊疗室,很久不见的朋友。

医生递来一杯热水。他接过来握在手中。

“说吧,最近怎么样?”医生上了年纪,戴了副老花镜,熟练地在电脑里翻找着秦明的病例。他好久没来了,想要找到病例还有些费劲。

 

 

“我爸的事,解决了。”

“详细说说,如果你愿意的话。”

秦明深吸一口气,徐徐道来。当年一群滥用权(啊)力的同僚,贪(啊)腐成性。没成想事情就快暴露,于是设局操纵了秦父的失踪和死(啊)亡。他们站在摇摇欲坠的权力巅峰,却还是猎捕到了一只替罪羊,断送了一个家庭的幸福和一个孩子的一生。

“现在……没过追诉期,全都判了。”他喝了口水,轻轻点了头。

医生说“祝贺你。这么些年,没白费。那这次是为了别的事吧。”

秦明点点头。

“我……我突然失去目标了。我看不清,生活该往哪个方向走。而且,有个姑娘,跟我说,她爱我。”他皱起眉,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种感觉。

医生开了音响,声音不大,C大调的乐音缓缓流出。

“你对她…有什么感觉?”

“我…我不知道。”

“你也爱她?”

“她是我同事。”

“你在意她?”

“她性格很好,业务能力也不差。不矫情,还…有些调皮。”秦明想起李大宝忙活完工作,吵嚷着邀他一起去吃小龙虾的样子,笑容爬上他的嘴角,自己却没有注意。

“你喜欢她。”

“我不需要别人来爱我。我也不想去爱别人。我有更重要的事。”

“你已经找到真相了。”

“我不需要别人来爱我。”

“你爱她。”医生看着秦明,笃定到。

 

04

宿醉之后,秦明在自家床上醒来,厨房飘来香味,他走到饭厅一看,是李大宝。

“醒了?去洗漱,然后吃饭。”李大宝拆下围裙,把它挂回原位。

秦明烦躁的抓了抓头发,他从未如此失态。这十几年来,他始终是克制且谨慎的生活着。“昨晚…我…你…”

 

离秦爸爸的事尘埃落定快余两周。昨天趁着周末,林涛同大宝一起,把秦明带到了酒吧,说是要庆祝。震耳欲聋的音乐在耳边炸开,三个人在卡座觥筹交错。

酒不醉人人自醉。被报仇和悲伤浸泡太久的心脏,突然被拎起来放到阳光下,还有些不习惯。

以后,该为了什么而活?为了工作?为了还在辛勤工作的,还沸腾在全身血管中的红白细胞?有意义吗?面前这个正在和林涛划拳的女孩,到底喜欢他什么?

 

几天前下班,秦明在地下车库遇到了李大宝。她的白色小吉普边站了个陌生男人,抱了束玫瑰花。奢侈品店的包装袋明晃晃拿在手里。他眼里充满了期望,不停地跟大宝讲着些什么。

距离太远,听不清。秦明嗤笑一声,追人都不知道投其所好。李大宝不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。

可他一向不喜欢多管闲事,迈着长腿往自己的车走去。

 

不过当他看到李大宝面露尴尬,不停向他发出求救信号时,还是拐了个弯,走了过去。

他搂住大宝的肩膀,低头用三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,“老婆。下班回家了。”

对面的男人惊讶地看着秦明,又看看大宝,显然不信。

李大宝耳尖一红,也顾不上那么多了,伸手搂住秦明的腰,往他怀里靠了靠,朝那个男人说,“你别再来了。我有男朋友了。我们很好。”

“我不信!我追你六年!你每次都用这种理由搪塞我!”男人的声音带了些不可置信,更多的还是笃定。

秦明弯了腰,靠大宝的耳朵更近了一些,气息洒在她耳边,实实在在扰乱了她的心跳。他笑了笑,“以后,不要背着我收别的男人送的花。走,回家了。”

说完也不等那人反应,秦明把李大宝塞进车里,离开了单位。

 

车里的两个人谁都不说话。气氛有些尴尬。

“那个,”李大宝先开口。

秦明却咳了两声,抢在前面说:“我只是路见不平,别想多了。”

李大宝嗯了一声,说“他是我大学同学,一直追我。但我没有答应过。”

“你不必跟我解释。”秦明踩了脚刹车。

“我想解释。”

“我不想听。”秦明打了把方向,转了个弯。

“那你能送我花吗?”李大宝问。

秦明停下车,摁开门锁,“我不需要别人来爱我。到家了,下车。”

李大宝不动。秦明又冷冷地说,“下车。”

“你需要。我爱你。”大宝丢下一句话。

秦明启动车子,踩着油门逃离了大宝的小区。脸却慢慢发烫,红了。

 

05

早餐大宝做了鸡蛋饼,还去街口买了包子。

秦明端着咖啡坐到桌子旁。“先吃点东西再喝咖啡。”大宝挪开他的杯子。

两人毫无交流的吃完了早餐。

大宝收起了沙发上的抱被,“昨天林涛也醉得不行,我把你俩扛回来真的很累好吗?他还睡着客房,你等会叫他。我先走了。”

外面下着雨,秦明送她到门口,递了伞给她,“谢谢你啊。”

“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。”

她撑着伞消失在雨幕里。

秦明的心钝痛,他好怕这个人也就这样消失。

他转身进了客房,掀开林涛的被子,“起床。”

林涛骂了句“神经病啊!”裹着被子继续睡。

 

[搭了车。]是大宝发来的消息。

秦明看着林涛笑了笑,再次掀了他的被子,“你才神经病!起床了!”

 

05

讲完这些,秦明难得的在医生面前露出腼腆的神色。

“我不知道,我…”

爱不爱她。

爱这个字,离他已经太远了。为了寻求真相的这十几年里,他将自己同所有情感隔绝开来,除了恨。他像一台精密的仪器,对真相的渴望和对仇人的恨是维持机器运转的唯一动力。

他讲不出口,诸如爱啊,喜欢啊,快乐啊,幸福啊等之类的词语。这些饱含阳光和温暖的词,不应当属于他。

 

他嗫嚅几次,还是讲不出。

“我不排斥她。”秦明说。

医生笑了。秦明特别喜欢她脸上的笑容,很像小时候爸爸给他去学校开家长会,听到老师表扬秦明时候的表情。

“去爱吧,像一个寻求真相的勇士一样。再勇敢一次。”医生说,“这次的病,我这里没药。药在哪里,你应该知道。”

秦明道谢之后,在医院的小花园里坐了许久。

 

阳光洒在身上,暖暖的。接下来的人生啊,如果能每天都期待这样的温暖,也不赖。

他给大宝去了条微信。

 

06

[大宝,最近睡得很坏,可以的话,想你搬过来。]

[有花收吗?]

[有。]

[多少?]

[有你在的每一天。]

 

FIN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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